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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 | 《乾堂藏東周磬銘》


2023年6月16日

轉載自新书《乾堂藏东周磬铭》

先秦石刻文字寥若星辰,已知存世的有六种。本书刊载的东周铭文石磬传同出临淄故城,均为齐国祭祀礼器,是乐毅伐齐国毁灭齐国宗庙的遗存,也是目前所知的唯一留存的齐国石刻,或为现存的第七种先秦石刻文字。此批石磬器物共计百件,刻铭者八十四件,朱书者十六件,共存二百余字。无论对于古音乐领域,还是礼仪制度、历史战争、古文字、书法史、金石学等领域研究,都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

乾堂藏东周磬铭刍议

焦新帅

先秦石刻文字稀如凤毛,罕若麟角,现已知存世者有六:妇好墓石牛石磬刻铭、陈仓十碣、秦景公大墓石磬文字、曾侯乙墓石磬文字、公乘得守丘刻石、燕侯脮磬刻铭。

石磬相传出自山东临淄齐国故城(今韶院村),应为春秋战国间物,其刻铭或刻铭填朱与朱书者,皆为齐国宗庙之所遗。

磬,石质打击乐器,悬而击之。艺术史与民族学研究认为,打击乐器的产生早于其他乐器类型。早期磬以单件使用,名曰”特磬”。数件相编之组磬最早出现于商代晚期,後称为”编磬”。西周时约五件为一组,东周时增至十到十三件一组,西汉中期最多达十四件一组。编磬多组组合使用约在西周时期出现,先以两组组合,随後于战国时期扩展至四组组合。山东章丘洛庄汉墓十四号陪葬坑中曾出土编磬六套,共计一〇七件之多。

一九八二年七月,临淄市齐都镇齐国故城东南部韶院村一村民将家藏二十餘年的一件石磬捐与齐国故城遗址博物馆。该石磬鼓博处阴刻”乐室”铭文二字。

韶院村,原名枣园村。相传春秋时期,孔子曾于此欣赏、研习韶乐,留下了闻名遐迩的”闻韶”典故,後人遂将村名改为韶院村。据一九二〇年《临淄县志》载:”故老又相传清嘉庆时,于临淄县城东北枣院莊掘地得古碑,上书孔子闻韶处,後又于地中得石磬数枚,遂易村名为韶院。”传在远古虞舜时期,有一种叫做”韶”的乐舞,又称”箫韶”或”韶箫”。因韶乐有九章,故亦名”九韶”,是一种非常高雅的乐舞。至春秋时期,韶乐在齐国依然盛行。

《史记·孔子世家》载:”子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孔子是一个大音乐家,《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从师襄子学琴,不仅要习其曲谱,还做到了历其境而得其志。孔子周游列国返鲁後说:”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这些记载,足可以证孔子不仅能授乐,且精通乐理,深谙音律。

韶,史称”舜乐”。今本《竹书纪年》载:有虞氏舜”作《大韶》之乐”。《吕氏春秋·古乐篇》同载:”帝舜乃命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由此可知,舜作《韶》主要是用以歌颂帝尧的圣德,并示忠心继承。

此後,夏、商、周三代帝王均把《韶》作为国家大典用乐。如武王灭商进入殷都时,就演奏《韶》乐。对此,《逸周书》称:”龠人奏,武王入,进《万》,献明明三终。”据考,《万》即文舞《韶》。同时,《韶》还被用于祭天,《周礼·春官》载:”乃奏姑洗,歌南吕,舞《大韶》,以祀四望。”可为佐证。周武王定天下,封赏功臣,姜太公以首功封营丘建齐国,《韶》传入齐。

《韶》入齐後,在齐国改革、开放、”因俗简礼”的基本国策影响下,适应了当地民情民风习惯。鲁昭公二十五(前五一七),孔子入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由衷赞叹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隋书·何妥传》载:”秦始皇灭齐,得齐《韶》乐;汉高祖灭秦,《韶》传于汉,高祖改名《文始》,以示不相袭也。”《汉书·礼乐志》《史记·孝文本纪》同载:汉祭高庙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文始》舞者,曰本舜《招》舞也。可知汉曾把《韶》定为庙乐,使《韶》在国乐中的位置达到了极致。

及至曹魏,魏文帝曹丕命《文始》复称《大韶》,以为庙乐。南朝梁武帝自定郊庙乐,以《大韶》名《大观》。可知此时《韶》乐虽数变其内容而易其名,但仍居于帝王用乐之列。

战国时期诸侯争霸,燕、齐两国更为百年世仇,相互攻城略地。燕王哙于前三一六年禅位于国相子之,将军市被率本部攻打子之,奋战十多天,死伤数万人。市被转攻太子姬平。子之则以平叛为由战胜并杀死市被,还下令捉拿太子姬平。姬平微服逃往无终山,庶弟公子姬职则流亡韩国。这次燕国内乱达数月之久,司马迁《史记·燕召公世家》载:”因搆难数月,死者数万,众人恫恐,百姓离志。”

齐宣王听闻燕国大乱,前三一四年便以讨伐子之匡扶正义之旗发兵攻燕。燕国臣民由于痛恨子之篡位,对齐之进攻不抗,且城门大开夹道以迎,故齐军很快攻占燕国都城。燕王哙自缢身亡,子之被擒获後押解到齐国处以醢刑。齐攻取燕国後暴虐其民,掠夺财富,毁其宗庙,迁其重器之时,中山国也乘机攻占燕国城池数十座,燕几乎亡国。

此次齐破燕之战,于燕国可谓奇耻大辱。故燕昭王在赵国帮助下即位之後,便”卑身厚币,以招贤者”,一心要报仇雪耻。他采纳郭隗建议,尊郭隗为师,并”筑黄金台,延天下之士”。燕昭王此举很快便收到成效,三年之内,邹衍、乐毅、屈景等人先後来到燕国,一时人才济济。

燕昭王又励精图治,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共苦。经过一番治理,原先破败的燕国有所恢复。苏秦终其餘生为燕昭王谋划”以弱燕破强齐”之策。齐国一举吞并宋国及淮北之地,”广地千餘里”,获得了大片肥沃富庶的土地和城邑。同时,给周边各国形成巨大威胁:”夫有宋,则卫之阳地危;有淮北,则楚之东国危;有济西,则赵之河东危;有陶平陆,则梁门不启。”就连西边的秦国也深感不安。

至周赧王三十一年(前二八四),秦昭王与魏昭王在宜阳相会,又与韩王于新城相会,五国伐齐已成定局。

燕昭王招贤,乐毅从魏至,参与谋划破齐大计,提出”王若欲攻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即利用矛盾,连结诸侯,共破强齐之方针,为燕昭王采纳。五国联军组成後,赵惠文王将相印授予乐毅,乐毅以燕国上将军职,率燕、赵、秦、韩、魏五国伐齐,挥军深入齐境。齐国大乱失度,齐王出奔,逃至卫国,尔後又折回齐地莒。乐毅连下齐国七十二城。此战史书多有载录,《史记·燕召公世家》:”(昭王)二十八年,燕国殷富,士卒乐轶轻战,于是遂以乐毅为上将军,与秦、楚、三晋合谋以伐齐。齐兵败,湣王出亡于外。燕兵独追北,入至临淄,尽取齐宝,烧其宫室宗庙。齐城之不下者,独唯聊、莒、即墨,其餘皆属燕,六岁。”《战国策·齐策六》:”燕攻齐,取七十餘城,唯莒、即墨不下。”《战国策·燕策二》:”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下七十餘城,尽郡县之以属燕。”《吕氏春秋·权勋》亦载:”昌国君将五国之兵以攻齐。齐使触子将,以迎天下之兵于济上……与燕人战,大败,达子死,齐王走莒。燕人逐北入国,相与争金甚多。”

二十纪七十年代出土于临淄齐国故城内之”燕侯脮磬”现藏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临淄工作站,存铭文三十餘字,为燕国宗庙之祭祀重器。此磬出土于齐国都城临淄,可证齐宣王前三一四年对燕国进行了大肆掠夺,是齐攻燕之重要战争遗物。这也为後来乐毅伐齐,毁弃齐国宗庙祭器交代了缘由。乐毅入齐都临淄,并烧齐都宫庙宗室,取宝物祭器尽输之于燕。石磬因其材质并无金贵,况乎皆镌齐国文字哉,故尽被毁碎沉埋。

早期製磬,选料多样,有粉砂岩、角页岩等,并无定法。自商代开始,磬料趋于一致,多为石灰岩或大理石。殷墟妇好墓晚商磬、山东临淄郎家庄M1东周磬、湖北江陵楚国彩绘磬、山东莒南大店M2春秋磬、山西万荣庙前村战国磬等均由石灰岩所製。本书刊载的齐国石磬用料亦属石灰岩,即俗称的”青石”。此择料传统,是製磬匠人多年积累经验智慧所得。这些石磬多为较小碎块,磬身明显可见人为砸毁痕迹,无法拼接缀合,不能击奏,更不可能保留原有音律。其本初形态难以得见,残餘大小厚薄各异,表面皆经细心磨砺,可见细緻擦痕。有数件鼓、股相交处餘圆穿孔,开口皆一边稍大,另一边略小,磬孔均口圆壁光,极爲精良。虽皆为残块,然磬之形态依稀可辨,铭文多刻于磬侧,即鼓博、股上侧、鼓上侧。也有数枚刻于磬宽面处,即股、鼓侧,如”下厶之八””卌九””下件之十”等。朱书者皆位于鼓博、股上侧、鼓上侧。除了刻铭与朱书者,此外存纹饰者有二,皆刻龙形纹饰,一阳刻于鼓上边处,另一阴刻股面之上,龙口大张,尽显王室风范。

磬铭显然是在磬块磨製完成之後所刻,各部位行文,均由前至後或由上而下直书。就其内容,可分为四。

一、编号

铭文中用于编号的数字占有很大比重,有 一、二、四、五、六、八、十、十六、十七、十八、二十、三十、卌九 、八十等。依其残餘厚度,可知编号是从磬体大者依次向小者编列。如”之二”铭磬的厚度远远大于”之三十”。这些石磬不能确定是否出自同一组列,或是分属多组编磬。然依书法风格与镌刻痕迹,亦易于辨识其中部分同出一组者。

二、标音

标识磬之音,即五音十二律,是对编磬音律之提示,当与击奏密切相关。古代律制,用三分损益法将一个八度分为十二个不完全相等的半音。《管子·地员篇》载:”凡将起五音凡首,先主一而三之,四开以合九九,以是生黄钟小素之首,以成宫。三分而益之以一,为百有八,为徵。不无有三分而去其乘,适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复于其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适足,以是成角。”而最早记载十二律生律法的是《吕氏春秋·季夏纪》,云:”黄钟生林钟,林钟生太簇,太簇生南吕,南吕生姑洗,姑洗生应钟,应钟生蕤宾,蕤宾生大吕。大吕生夷则,夷则生夹钟,夹钟生无射,无射生仲吕。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为上,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为下。”《管子·地员篇》中記載管仲实际衹相生出了宫、商、角、徵、羽五个音。继管仲之後,《吕氏春秋》在管仲五音基础上又继续相生了十一次,也就是相生到”清黄钟”,使十二律的相生得到完成。

磬铭”宫””商””羽”音阶皆有出现,律名可见有”黄钟””大吕””姑洗””仲吕”。

三、方位

磬铭中刻有”下””右”之方位标识,或意在便于悬挂装组。如”下件之十”或指其位于下排之第十位。此可参照曾侯乙墓出土编磬,其磬架有两个横梁,三十二件石磬分为上下两层悬挂,每层均为十六件。十六件又分为两组,一组六件,另一组十件,皆自东向西按大小依次排列。石磬编号分层不分组,自东向西,上层为上一、上二……上十六,下层为下一、下二……下十六。

四、纪年

春秋时齐国之特有纪年法即”执政官纪年”。齐国”国氏”一族地位甚高,是《左传》所谓”天子之守”者。”立事岁”为传世齐器习见之辞。陈世辉、汤餘惠《古文字学概要》云:”「立事」即涖事……「立事岁」,即立事的第一年。”《愙斋集古录》:”立事犹言立政。《书传》曰:立政,大臣;立事,小臣。”方濬益言:”立事岁当谓嗣为大夫之年。”

“立事岁季””事岁季”皆见于朱书者。朱砂本为祭祀所用,也是礼仪制度的体现。朱书者”□□陈””田人王””冬田人王”,姓氏”陈”字从土,与陈介祺旧藏”陈犹立事岁”铭铜釜写法颇类;”田”很可能是田氏代齐之”田”氏。战国初年陈国田氏後代取代齐国姜姓吕氏成为齐侯(齐威王时始称齐王)。田氏代吕氏,历漫长複杂长期争斗。因朱书内容碎断存少,难以得知完整内容,也不能断言”陈””田人”是编磬的督造者或祭祀者,亦难于精凖断出其所属年代,余以此权作抛砖之引。

综上所述,这些石磬的凖确製作时间难以断定,仅可知其毁于乐毅伐齐,即周赧王三十一年(前二八四)为其下限时间。这些石磬亦可能出自多组编磬,很可能并不是同一时期所作。齐国宗庙时间跨度久长,很可能自春秋至战国两个时期,故这些石磬定为东周时期更为稳妥。石磬作为演奏韶乐的重要乐器之一,其与编钟等合奏能出金石之声。曾侯乙墓出土编磬,其铭文可与编钟互校,也更便于乐人演奏之时相互配合,精凖击奏。可惜齐国韶乐之编钟已然不存于世,或还于地下沉埋,如能获知更多信息将对齐祭祀制度、韶乐研究有更多新知。

妇好墓石牛、石磬铭文存六字,陈仓十碣原刻约七百餘字(至今尚存二百七十餘字),秦景公大墓石磬文字存铭文二百零六字,曾侯乙墓石磬存铭文七百零八字(含墨书者十二),公乘得守丘刻石存十九字(一说二十字),燕侯脮磬铭文存三十餘字。书中刊载的石磬铭文是已知存世先秦石刻之第七种,共计百件。其中刻铭者八十四件,朱书者十六件,共存二百餘字,是存世刻铭第四众者,也是镌刻齐国文字的唯一一种,不可不谓金石重器。先秦石刻文字前者虽已有六,然归墓葬之属有四。齐国于东周时期国力鼎盛,雄霸一方,其于宗庙之祭器定是奢华庄严,于石磬製作与刻铭亦可见谨严大度。这些石磬无论于古音乐领域,或礼仪制度,或历史战争,或古文字,或书法史,或金石学等领域研究,皆有其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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